語言學家以及其他研究人類溝通體系的學者一再指出:沉默,其實是「〔我們〕溝通體系的一環,重要的程度,與語言不分軒輊」。

保持沉默,是一種積極的表現,它「既非啞口無言,也不是單純聽不到聲音而已」,而是「填補了談話間的停頓、裂痕與缺口」。的確,誠如保羅.賽門(Paul Simon)在他紅極一時的歌曲中暗示的,沉默其實「發出了明確無誤的聲音」。人們有時會以「厚重」、「震耳欲聾」、「深沉」或「響亮」等來形容沉默,這些形容詞,似乎暗示著,沉默往往比言語更擲地有聲。一名大屠殺倖存者拗不過女兒多年來的懇求,要她訴說有關死於納粹之手的親戚,她最後寄給女兒四頁幾乎空白的紙張。

更確切地說,沉默,往往盤繞著沒有說出口的話。「她究竟藏了哪些話沒說?」另一位大屠殺倖存者的女兒,心底對母親產生了這樣的疑問。而在電影《等待彌賽亞》(Waiting for the Messiah)中,當父親被兒子問起,他們該拿家中財務問題怎麼辦時,做父親的回答:「別跟你媽說,也只能這樣了。」

雷奧尼.安德列葉夫(Leonid Andreyev)的短篇小說〈沉默〉(Silence),特別對照「寂靜」(純粹少了噪音)跟「沉默」(那些默不作聲的人……若是願意,也可以選擇開口)之間的不同。也就是說,沉默,並不等於沒有行動,因為我們實際上積極迴避著我們保持沉默的事。

舉例來說,美國當今的自由派言論,小心翼翼地迴避明顯的種族標籤,其實就是刻意壓抑種族意識所導致的產物。諷刺的是,如此的刻意迴避,反而可能導致反效果。同平.克勞斯貝(Bing Crosby)在電影《鄉下姑娘》(The Country Girl)接近片尾時,冷不防發現妻子與自己的摯友變得何其親密,奚落地說:「比兩個人深深注視對方更顯而易見的,莫過於彼此迴避目光。」

和沉默一樣,否認,也是一種積極的迴避。相對於單純「沒留意到」某件事,否認是刻意克制自己去「留意到」。有些事情其實很重要,但人們卻會用「否認」來拒絕承認這件事情的存在。這提醒了我們,沉默的串謀並非圍繞著我們不小心忽略的、大體上難以察覺的事情,相反的,這類串謀是以我們刻意迴避、顯而易見的事情為中心。

這解釋了為什麼,越來越多人用「大象」來比喻此類串謀所意圖隱瞞的主題,好比以下這則語帶嘲諷的短文,一針見血地揭穿二000年美國總統大選期間的集體否認:

  你不會從媒體報導中得知,然而在副總統角逐者迪克.錢尼(Dick Cheney)和喬.李柏曼(Joe Lieberman)最近這場昏沉沉、軟綿綿的辯論中,會場這間舒適的房間裡存在著一頭吸光所有氧氣的大象……這頭大象不是別人,正是錢尼那原本直率且公開承認自己同性戀傾向、近來卻躲得無影無蹤的女兒瑪莉。鬼魅般的大象坐在兩位候選人之間,發狂地蜷起又舒展她的大長鼻,等待當晚最重大的問題浮現。「參議員,請談談性取向。」大象發出吼叫;可是兩位候選人、一板一眼的辯論會主持人──CNN的伯納.蕭(Bernard Shaw),以及全國媒體,全當她不存在。

同樣發人深省的,還有這本旨在協助酗酒者子女、標題貼切的手冊──《客廳裡的大象》(An Elephant in the Living Room);書中以大象形容遭到家人集體否認,卻在家庭生活中無處不在的酗酒問題:

  想像一間尋常的客廳──椅子、沙發、茶几、電視,以及居中坐著的一頭巨大灰象……再想像住在這間屋子裡的人──一個孩子、母親和(或)父親,也許還有幾個兄弟姊妹。家中所有成員每天都得數度穿越客廳,孩子看著他們非常……小心謹慎地……繞過……這頭……大象,避開牠那搖晃的長鼻和巨大的四肢。由於從沒有人開口談論這頭大象,孩子知道她也不應該提起。於是她不說,沒對任何人說起。

正由於大象體型壯碩,讓人想要不看見也難,才會有類似這樣的笑話:「如何發現冰箱裡有一頭大象?因為奶油上印著腳印啊!」或者電影《馬戲風雲》(Billy Rose’s Jumbo)裡的一幕:吉米.杜朗頓(Jimmy Durante)試圖把大象藏起來卻被抓個正著,有人問起他這件事,他卻回答:「什麼大象?」誠然,正是基於大象龐然的身軀,才使得把牠們藏在冰箱或背後可悲的努力,顯得如此荒誕無稽。

如同故事裡國王裸露的身體,任何人只要願意睜開雙眼,肯定都可以看見「屋裡的大象」。也就是說,假使有人沒注意到它,一定是在故意迴避;因為,若非刻意迴避,是不可能沒看到它的。忽視大象,就等於忽視顯而易見的事實。

(本文摘自《沉默串謀者》,中文本由早安財經文化出版)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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